任定其 男 1935年出生 湖南省茶陵县高陇镇长兴村罗家屋
采访人:罗兵(男,1986年出生,草场地工作站驻站)
采访时间:2010年7月22日
采访地点:任定其家中。
罗 兵:我现在回来就是采访你们这些七十岁以上的,你有七十多了吧?
任定其:我七十六了,跟你爷爷是同年的。
罗 兵:哦,就是采访关于五九年到六一年,这三年的饥荒。
任定其:讲这个三年这些过程?
罗 兵:恩,你自己,你那时挨了饿没有?有饭吃没得?
任定其:哪里有饭吃?吃树、吃草还没得吃。我是六零年到这里的,就是因为没吃才走出来。又苦,又要去洞庭湖修堤,要抗洪,荆江峰洪,十万大军上堤。我那时候刚好只有十八岁,就到了那里。那是五七年还是五八年。那极艰苦,饭每天,这还是正劳动,在那里上堤的,每天只有斤半米。斤半米要好多的时间呢?要从凌晨四点起床,就吃完饭摸黑去堤上,要走三四里路,就这样你跟他的屁股,他跟着你的屁股,没亮,就这样摸着去。从凌晨四点吃了饭出门,要到晚上九点半才能够回来。回来又没饭吃,他那时候是送饭,中午10点就送了饭来了,下午大约四点半就吃了晚饭。晚上九点半回来,回来洗了脸就睡。
到了堤上是什么情况呢?那全部是冰冻,就是北国风光一样,冰冻了。开大先锋部队就要半夜十二点钟,总之没睡。先前部队,先到堤上就把冰先用洋帚全部打开,要担土,冰把土封了,挖不进。先前部队要先去几个小时,把冰挖开。到凌晨四点的时候,大部队一上堤才有土担。那个人,担的时候怕是人山人海。担土的时候没有粪箕担,全部是用土车子。土车子的按劳动强度分特动、甲动、丙动,是这样分劳动层次。特动的土车子上的篓子要堆得……一篓子可以装两三百斤,要沓起沓起……反正人站在后面看不到前面的路,堆起最少的起码是四篓。不要穿衣,就只能穿个裘裤。这是冬天,天上雪茫茫就这样飞。
罗 兵:为什么不能穿衣?
任定其:穿了衣服就是消极,就是没干劲,你怕冷,要不怕冷,要汗是这么滴。你如果身上没汗,这么嗦起嗦起,就把你喊到另外一边参加劳动,就是消极队,那就更严,那是带处罚性的,强制性的。只穿一个裘裤,背心都不穿。十七八岁的人脑壳上全是白头发。为什么是白头发呢?落的雪飞飞扬扬,飘到脑壳上就盖住了,不就成了白脑壳,白头发?是那种程度。饭呢,又不得饱,那真是……总之是鼓起气,鼓起气作饭一样。
罗 兵:一餐有多少米吃?
任定其:半斤。
罗 兵:一餐也有半斤?
任定其:半斤米不足,总之是……
罗 兵:一餐还是一天?
任定其:一餐,一天斤半米。那哪里有哒?你算下时间看看。从凌晨四点一直到晚上九点半,你看这有好长的时间?那全部又没休息,总之是穿梭一样,织布一样,就这么跑。不过,有些癞皮狗,他就无所谓。一个是贫下中农,又是懒死鬼,他就无所谓。他把那个棉絮,裹着身子。要他打赤膊,穿短裤子。要他脱他也脱了,脱了跑一下之后把那个棉絮裹着,用草绳子这么捆着,慢慢子在那里搞。那你也不能把他如何,他成分好。万一你把他搞,他就睡在地上不动。把他打死也好,骂死也好,他就睡在那不动。有些人就这么坚持不下去,有的就这么病的病,死的死。这是在荆江峰洪的时候。
然后搞哒两天时间,我实在是吃不消。那时候人太小了,还没力,担不担不得,走又走不得,受又受不得冻。领导说,那你就回去吧。还有几个同着一路,他就讲,你就带点饭到路上吃。另外一个伙计就说,我硬饿怕了,今天到食堂里多带点饭。他不就带一个布袋子这么长,带一袋子。我就说,我只带一餐,怕路不好走。不就坐船,一坐坐到堤上。他一上堤,背着那个饭,澎咚,从堤上滚下去,这个脚就从这里全部绊断。还不就马上用船送到医院里,怕是住了两三个月,走路还是走不得。那时候他还比我小,可能只十七岁,我还十八岁。回来又上大堤,修水库。我们乡里修几个大水库在高山上,现在这个时候还发电了。
罗 兵:你那时候的老家是在哪?
任定其:汨罗,汨罗高家方。那时候五八年就是搞钢铁,吃食堂,屋里任何人不能开火,全部是吃集体食堂。最好的劳动是斤半米,第二级劳动就是一斤二两,妇女就是一斤,儿童就是八两。哪里吃的饱?到食堂里端饭,食堂里根本还没得半斤米。有些人饿起不得了,有时候碰得那个机会,他一个人可以吃八倍,八个半斤。
罗 兵:一个人吃八个人的饭?
任定其:恩,你看饿到什么程度。那时候我们碰到一饿没吃,就得饿两三天。一吃就可以一餐吃两斤,最少也得吃斤半。我们六零年到这里,六二年这里丰了产,我们平均每餐一斤米。前段时间饿怕了,人体质也不行。又没油吃,又没菜吃。 每一个劳动做一天两毛钱……
罗 兵:还有钱拿?
任定其:有工分啊!你如果做一天十分工,到年终结算的时候分配,就是两毛钱十分工。你如果工分一多,就除了你的生活开支,除了粮食,就还能补多少钱。如果你工分少的话就只赚得饭吃,赚的饭还不得饱。每个老动到了称粮食称好多呢?正劳动四十斤谷,四十斤谷有好多呢?就算一百斤谷有七十斤米也只有二十八斤米。一个月三十天,平均还没有一斤一天。哪里有了?吃半个月还少了。
(这是第二天对他的再次采访,前一天因为他去老年协会值班而中断。这次刚坐下来,就心有余悸的问我……)
任定其:这个讲了没关系吗?
罗 兵:啊?
任定其:这个讲了没关系吗?
罗 兵:没关系。
任定其:先的时候就是抓辫子,五八年的时候不就是这样的?五八年正是这样的情况,他说 大鸣大放随你讲,但是讲了之后就戴右派帽子。
罗 兵:现在还有什么戴帽子。
任定其:是,现在是没有。就这个政策是时刻有转变的,暂时是自由让你讲,就是怕以后政策一变,又是某某某有反党的思想。
罗 兵:这些东西……比如五八年到六一年还是没问题,因为历史书上也写是自然灾害。我现在主要也是搜集这段时间的事。之前我采访了杨娇奶奶,她也说了,说着都想哭。
任定其:那是肯定。她还是贫下中农,只受了劳动压力,没有受到政治压迫。我和你爷爷这样的都是受政治压迫抬不起头,总之是低着头走路。你反正出生不好,就是打击对象。讲不得,心里讲不出来。
罗 兵:你昨天不是跟我说到洞庭湖修堤?
任定其:那是五七五八五九年,在那里那个折磨受不住,跟你讲了,打赤膊上阵。我一百三十二斤去的,回来只有九十斤,那是皮包着个骨头。再不动身走,就是死在那里,说白一点就是跑出来的。我写信给我老二,说要他来一下,看我还能不能继续在那里维持。继续维持也许就会……他在那里看一下,他说赶快走,只要有机会你就走。他就说你到湘东钨矿来,如果招工你就过来。结果我们两兄弟就这么走出来了。但是一个总条件,就是把你的迁移户口死死的卡着,户口卡了以后就算你能动足,但是你不能够立足。你到哪里都藏不了身,都把你挖出来,四清运动一清起来极伤脑筋,那运动就像海里的波涛一样一层接一层。
罗 兵:五八年说起来你还只是……
任定其:我还只是而是出头,正是青春时候,但是埋没了那段时间,抬不起头。
罗 兵:就我这么现在这么大,二十三四岁。
任定其:恩,我十五岁的时候就解放了。解放那种过程极吓人啊,真的是时刻等死,饿的你口水直流,没东西吃。这是有成分的,没成分的还好些,他们还可以出门,我们那时候不准出门。吃树皮,树皮吃的是梧桐树根。用刀砍下来,放到是坑里,碾烂碾烂……再搞点细糠和在一起。碰到有米就放点米粉,和在一起做成这样的饼,吃了屙屎又屙不出。还有一种水泥草,也是把它打烂打烂做成饼。还有吃一种叫什么……苜蓿粉,街上有买。买回来放点水搅的那糊糊,放一点点盐,吃了还不是屙屎不出。屙不出拿镊子到肛门里去扒。人有些就这么逼死了,那时候湘东钨矿半截山有一个工人就是吃糠逼死的。
罗 兵:吃了多长时间?
任定其:反正从五八年开始一直到六零年。到六零年才开始转变说是刮五风,纠正五风。
罗 兵:那你刚才说吃树皮主要是五八年到六零年?
任定其:没有饭吃,饭到哪里去了呢?就是夸张,浮夸,虚报。亩产虚报三万六千斤。 村里亩产最高的只有六百斤,如果你种的再好一些有八百斤,这是最高的了。
罗 兵:你最后从洞庭湖回来是什么时候?
任定其:六零年下半年的时候我才回。回来后我在家里没待多久,直接就到了这里。我老弟超祺是阴历十月来的,我是十二月来的。十二月到了这里来仍然不是一样没吃?吃半斤米。
罗 兵:一餐半斤米?
任定其:一餐?一天半斤米。我那时候还是住在落江。但是为什么像细秋、杨娇他们也是住在落江,他是老长住在那里的。为什么他有饭吃?他每餐吃半斤米,有时候还要吃十两。但是我们一天只有半斤米,按上面标准只有半斤米。但是他们生产队就搞鬼,瞒产。生产队打了一万斤谷他只说打五千斤谷。等于还留了五千斤在家的黑粮食,黑粮食就供应这些群众、劳动力吃的。
罗 兵:那生产队还挺聪明。
任定其:那时候都这样,不这样队里的人就会饿死去。他们有吃,他们的谷集体打了放在堂屋里。私人可以那撮箕撮着放石坑里碾碎搞着吃。但是我们刚来不准,不敢。虽然他们社员没意见,但是你本人也不敢去撮公家的谷来吃。那不敢,他们撮的,我们撮不得,我不敢撮。所以我们只能吃二两米,就搞一个钵,放一钵水,再到里和冲,落江那边的那个冲冲里,那里有两丘田里长满了那些……什么草……一下又不记得了。在石坑里弄熟像糯米一样,放一点点盐。一钵水,二两米,再就是那草,像糯米一样,吃也好吃,又香。我们总之长期两个人就在那个冲里去扯,那时他们本队的其他人不要去扯,其他人全有饭吃,就我们两个人,长期在那里扯,一天扯一天的,扯了蒸着吃。只二两米,一钵水,搞点草。水涨一下肚子,两泡尿就屙掉了。白天过了顶好,晚上又不得过。总之是烧两壶开水放在床边上,睡不着就倒一碗开水,喝完水人好像又舒服点。刚好又要睡着的时候,尿又涨起来了。屙了泡尿上床睡又睡不着,肚子又饿起来了。总之是晚上没得睡,睡不着。那时候就有人提出,哪一天吃得一餐饱饭,死了瞑目。 没晓得政策一下转变的这么快,餐餐吃饱饭,有鱼肉,还不要吃好多饭了。估算着我们反正是饿死,不饿死也总是要批斗怎样,要搞死,先总是这种想法。